做完这一切,她立刻收回手,目光紧紧盯着自己面前的碗沿,仿佛刚才那耗尽了极大勇气的举动从未发生过,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。
裴寂的目光落在碗中那块突然多出的肉上,微微一顿。
他没有丝毫停顿,更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,自然而然地伸出筷子,夹起那块肉,稳稳地送入口中。
肉块入口,滚烫的汤汁裹挟着极致的咸鲜瞬间在舌尖炸开,肥肉部分早已煨化,瘦肉酥烂得无需咀嚼。
美味无比。
一股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撞进心口,又酸又涨。
他咽下那块肉,抬起头,目光穿过氤氲的热气,直直望向对面紧张得几乎屏住呼吸的母亲。
他的眼神澄澈,没有审视,只有一片纯粹的真挚。
“多谢母亲,很好吃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一个笑容,如同初春湖面破开的第一道涟漪,在他向来冷峻的唇角缓缓漾开。
长宁伯夫人浑身剧烈地一颤,像是被烫到了。她猛地低下头,一滴滚烫的眼泪冲出眼眶,“吧嗒”一声,重重砸在绛紫色的锦缎衣襟上。
她慌乱地抬起袖子,用力按了按发酸的眼角,试图掩饰失态,只能笨拙地重复着:“吃…多吃些…锅里…锅里还有…”
语无伦次,带着明显的哽咽。
一旁的长宁伯早已悄悄别过脸去,肩膀耸动着。他
飞快地用宽大的锦缎袖口在眼角狠狠抹了一把,再转回头时,脸上已经堆满了刻意夸张的笑容:“对对对!多吃点,这肉可是夫人亲自盯着灶火煨了大半日的!火候足,味道正!”
他目光殷切地在妻儿脸上来回逡巡,眼角的湿意尚未干透,“一会儿都守岁,谁也不许走!咱们一家子好好守岁!”
“好。”裴寂看着父母,再次应道。
“好。”长宁伯夫人也忙不迭地点头,声音依旧哽咽,却用力地弯了弯唇角,试图回应丈夫和儿子。
撤去残席,换上清茶和几样精巧的点心果碟。
暖阁里的炭盆烧得更旺了,融融暖意包裹着三人。
一张紫檀木小几被搬到暖榻旁,光润的榧木棋盘摆放其上,黑白二色的云子分别装在棋罐里。
“来,寂儿!良宵难得,陪为父手谈一局!”长宁伯兴致高昂地坐到棋盘一侧,摩拳擦掌。
“父亲请。”裴寂依言在对面的锦垫上坐下,执起黑棋罐。
长宁伯落子很快,白棋开局便气势汹汹,抢占大场。
然而棋局不过进行十数手,那股冲劲便慢了下来。
他眉头紧锁,目光在棋盘上反复逡巡,手指捻着一枚白子悬在半空,迟迟无法落下,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。
“呃…这步不算!”他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失误,猛地伸手,闪电般将自己刚落下的那颗白子又抓了回来,讪讪笑道,“为父方才眼花,看岔了位置!”
裴寂神色没有丝毫变化,只含笑看着父亲悔棋。
长宁伯夫人坐在一旁的圈椅上,手中慢条斯理地剥着一个蜜橘,目光却不时悄然飘向棋盘,带着一丝专注和无奈。
长宁伯重新落下一子。
可好景不长,不过几步之后,同样的情形再次上演。
“哎呀!这步也欠妥!悔一步!就悔一步!”他又一次伸手去抓棋子,动作熟练得让人怀疑他是否早有预谋。
“老爷!”长宁伯夫人终于看不下去了,将剥了一半的橘子轻轻放在果碟里,站起身走到丈夫身边,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常言道‘观棋不语真君子’,您这倒好,悔棋悔得棋盘都要让您抓出印子来了。让寂儿怎么下?”
长宁伯老脸一红,梗着脖子,颇有些强词夺理:“夫人懂什么!下棋如同用兵,一着不慎满盘皆输!我这是谨慎,谋定而后动!”
“谨慎到连悔三步?”长宁伯夫人微微挑眉,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,带着一丝了然。
她轻轻推了推丈夫,“您啊,还是让让地方,去那边喝口茶歇歇吧。这盘残局,妾身斗胆,替您接着下完,如何?”
长宁伯闻言,非但没有生气,反而像是得了特赦令,立刻从善如流地站起身:“哼,妇道人家…让你见识见识也好…寂儿你可别放水,替为父好好讨教讨教你母亲…”
人却已麻利地退到旁边的圈椅坐下,端起早已温了的茶盏,惬意地啜了一口。
宽大的袖袍垂下,巧妙地遮住了他嘴角那抹得逞的的笑意。
他的目光不再看棋局,而是带着欣慰和满足,在对弈的妻儿身上来回流连。
暖阁里的烛火,将他眼底尚未散尽的湿润映照得晶亮,仿佛盛满了揉碎的星光。
子时的更鼓穿透深沉的夜色,余音未绝,便被爆竹声彻底淹没。
整个京城仿佛瞬间沸腾。
暖阁内,棋局胶着。
裴寂手中的黑子悬停在棋盘上方,正凝神推敲下一步。
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让对弈的母子二人同时顿住,一旁观战的长宁伯也猛地抬起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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